多年之前,刘杨还是某民营能源企业负责政府公关的专员,三天两头要前往北京月坛南街38号院(院内坐落着两大实权部门——国家发改委及其旗下的能源局)拜访。
“有时恨不得每天都去。去了其实也就是找领导吃个饭顺便咨询一下,问问对某个拟申报项目的看法、打听最新的行业政策。”刘杨说。
这样的日子直到一年前刘杨开始创业才告一段落。那之后,他再也没踏足38号院。“最近的确冷清多了。”尽管已置身局外,刘杨对局里的事仍了如指掌,“听说里面的人现在都很谨慎,该干啥干啥,没其他想法。”
这样的转变源自能源局过去一年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2013年8月份,原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双开”,并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今年5月21日,最高检通报了国家能源局核电司司长郝卫平、煤炭司副司长魏鹏远被立案侦查。
如果加上石油、电力系统的落马人员,整个能源系统过去一年多来“出事”的官员及高管不下20人。
一时间,能源圈几成“腐败圈”,圈内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王骏那些事儿
当年打乒乓的人中有不少被“干掉”了
“发改委和能源局经常组织自己人打球,每周都会固定打几场。”有着多年部委跑项目经历的白符凡(化名)对记者说。
据说,以往能源局是打乒乓的人多,尤其一些上岁数的男性官员,但最近风向陡变——几乎没人打乒乓,全改打羽毛球了。
“那是因为江湖上传当年打乒乓的人中有不少被‘干掉’了,而至今没出事的那帮人都是打羽毛球的。”白符凡道出个中真相。
而被立案侦查的能源局官员中,王骏确是出了名地爱打乒乓。
中国电力科学研究院副总工程师胡学浩向记者证实了王骏爱打乒乓的说法,“原先周末还和他经常在一起打。”
耐人寻味的是,王骏原本到今年6月就可以退休。不料就在退休前的一个月,他在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司司长任上落马。也正因此,不少舆论都认为他“出事”与主政新能源有关,甚至怀疑祸起金太阳工程中的招标腐败。
记者从多位接近高层的人士处证实,王骏此次“出事”与新能源几无关系,完全是由于当年在电力审批过程中出的问题所致。
神秘的电站“路条”
没有三五年跑不下来,有些甚至要跑20多年
事实上,今年以来能源局被带走调查的5人中有4人都曾在或仍在电力司(电力处)任职。
“当年电力处权力很大,各省做能源投资公司、电站、燃煤电厂都要他们批,就是所谓批电源点。”江苏一家大型火电企业负责人对记者说。
他透露,一个项目要通过审批,首先需要拿到发改委的预核准文件,即发改委同意开展前期工作的函,俗称“大路条”。
而要拿到这么一个“大路条”,没有三五年跑不下来,有些甚至要跑20多年。对项目业主来说,只有在拿到“路条”后,才能进一步申请环评、水土保持、矿产压覆、地质灾害、土地预审、电网接入等其他支持性文件,最后才是等待发改委的正式核准。
“对电力司来说,别说一个司长,就是处长权力也非常大,原因在于项目初选要经过他们之手。如果处长认为这个项目不行,甚至都不会往上报。有时,即便司长、局长打过招呼的项目,处长也有可能从专业角度提出否定意见。”该负责人说。
除了发改委外,项目报批过程中也会遭遇其他部门的“卡壳”。“说到底,‘衙门’实在太多,使得要拿一个核准批文难度非常大。”白符凡说。
但在刘杨看来,很多项目并非一 开始就那么难,恰恰是争的人越多导致权力介入越深。
“本来领导没反应过来,突然一下有十个人去找他,他就会觉得这事儿含金量高,不用着急办。事实上本来是很容易办的,但他一定要显得很不容易办,拖着你,因为拖你对他自己肯定有好处——你就会来找他。”刘杨说。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审批的过程变得阻隔重重,以至于有了核准个项目平均要盖48个章的说法,且这个数字只多不少。
但白符凡认为,就算48个章一个个敲也不要紧,不用花太长时间,“关键是每个部门的各级领导、甚至小到一个科员都可以来卡你”。在这个过程中,还有同行来竞争,“你不通路子,别人通路子,他要是先批了你还会有戏吗?”
“当然,也不是绝对拿不到,就需要费点钱了。”白符凡语带调侃。
“过去十年搞电力审批的官员几乎被抓空了。就这几个人,过去十年批出去几万亿,只要占上一点点便宜就数目惊人,更何况他们那几年几乎天天都在干这个。”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疆对记者说。
石油是“黑”的成品油黑市是由能源领域的垄断造成的
除电力项目审批外,石油、煤炭同样是另一个腐败高发地带。
以煤炭司副司长魏鹏远来说,一个已流传甚广的段子就是被调查时他家中被搜出上亿元现金,并烧坏四台点钞机。魏本人也因此得到“亿元司长”的诨号。
但在一些业内人士看来,一亿元对一个手握大权的副司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贪一个亿算啥?煤炭好的时候,有煤老板叫嚷:我立马可以提给他一个亿,因为他的一个签字就可以让我成为十亿甚至百亿富翁。”能源专家、民生证券研究院副院长管清友对记者说。
上述江苏电厂负责人也表示,魏鹏远一个人要管那么多项目,就算每个只收三五百万,20个就是一个亿,如果大家都这么搞,别说一个亿,贪五六个亿都很正常。
相比之下,石油领域的腐败则差异很大——涉及上游的项目,往往和煤炭一样涉资惊人,但下游领域则各有乾坤。
原中国商业联合会石油流通委员会会长赵友山告诉记者,十多年前,负责审批油库和石油企业批发权的部门就权力很大,有些企业啥都没有照样批,有些企业手续很全却就是批不下来。
“所谓的门槛都是设给那些没有能力的企业看的。对一些有能力的企业来说,弄个假材料都能拿到批文。”赵友山说,所谓“有能力”就是指企业有没有给相关负责人送礼,如果企业不送,他们就以种种借口说企业不符合条件不给批,逼得企业只能掏腰包。
具体要掏多少?赵友山透露,当时要拿一个成品油批发资质,企业普遍要给分管负责人20万。而成品油批零环节同样存在无孔不入的寻租现象,尤其多发于过去成品油定价机制未理顺、市场上“油荒”频仍之时。
业内熟知,每当“油荒”来袭,“黑市油”就会纷纷浮出。而每逢这一时刻,两大石油集团地方销售公司的办公室总是人头攒动——市场上油越紧张,销售公司手里的成品油批发“条子”就越珍贵。而那些拿到油的民企往往并不急于销售,大多“囤油”待涨。于是,一边是“黑市油”价水涨船高,另一边则是“油荒”愈演愈烈。
在此期间,以黑市油为寄生对象的油贩子漫步在市场的灰色地带、游离于法律的真空区间。他们嗅觉敏锐,如影随形,通过囤油、倒油、掺油牟取了巨额暴利。
“成品油黑市是由能源领域的垄断造成的,而垄断必然导致腐败。”中国石油业国际产业投资联盟秘书长崔新生颇为隐晦地告诉记者,中国的民营油企大多是“腐败式”生存,“只要把相关人士的私人问题解决了,则公的一块不是问题。”
“石油是黑的!”崔新生最后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双关语。
反腐的本质就是反垄断
光抓人、不改革,那抓这么多人
就没什么意义了
一位中央智囊人士对记者说,能源局官员的腐败虽然恶劣,却还不及国企腐败为害深远。后者经过长期垄断的熏染,已形成一个个利益群体,就如同拥有强大自我复制能力的DNA分子一般,借助自我强化与再造,渗入经济、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实现对国家经济生态的深度掌控——经济寡头由是形成。这是腐败背后的真正威胁。
“本质上,能源反腐就是反垄断,而垄断在经济领域的代表就是利益集团。”吴疆说。
在吴疆眼中,电网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电力领域的很多事,电网只有满意了才去干,不满意就不干,如内蒙古电力外送,发改委批了几条特高压500千伏,已经核准了,电网就不开工,逼着能源局批特高压1000千伏。经过多年垄断,电网企业已缺乏制衡、难以监督。”
这里的垄断包含了四重含义:一是调度垄断,即之前作为公共权力的电网调度进入到企业,且是作为市场交易一方的企业;二是业务垄断,独家买卖令电网成为唯一的买主和卖主,可充分享受压价;三是规模垄断,如国网已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电力企业;四是上下游垄断,电网不仅一家采购国内80%的电力设备,甚至还把生产特高压装置的企业都收购了,既模糊了成本,更阻碍了技术创新。
“四重垄断在市场经济中很罕见。因为垄断本是企业追求的目标,其在有机制保护创新的情况下不可能永远存在。但中国的情况是通过制度固化了垄断。”吴疆说,“电力行业作为基础产业,沉淀资本非常高,每年约有一万亿投资,这使垄断格局几乎无从改变。”
而反腐的目的就是为了切断垄断利益集团向经济寡头突变的基因链。为此,需要一场真正的能源体制革命——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要进行电力、油气体制改革的真正原因,而反腐则为此做好了铺垫。事实上,在改革过程中,腐败常常如影随形。但随着“腐败”这一“寄虫”的膨大,其对“寄主”——“改革”也日益构成巨大的威胁。故此,用反腐来腾出改革空间、再用改革来肃清腐败温床就成为中国必须走、或者说不走就无以为继的必由之路。
“现在外界认为抓人是为了给改革扫清障碍,但如果再过几年还是光抓人、不改革,那抓这么多人仍旧没什么意义。能源制度不变革,人永远抓不完,还把新人给害了。”吴疆说。 综合《上海证券报》、光明网等
(原标题:能源系统反腐剑指垄断链条)